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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李東昇的意見]中國的領導人,聽到了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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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用來源: 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2007Cti/2007Cti-Focus/2007Cti-Focus-Content/0,4518,9605180101+96051810+0+074037+0,00.html

2007.05.18
要和平 便不能繼續傷害台灣
龍應台

 我們都知道,台灣海峽是全球「危險區」之一。五六百枚飛彈佈在中國海岸,對準台灣島群。需要這麼多飛彈來對付那麼小一個島,其實是蠻令人驚異的──中國的面積是台灣的兩百五十六倍,人口是五十八倍。兩岸之間有多遠?從馬祖的海岸,你其實看得見對面行走的鄉親。一個戰鬥機飛行官告訴我,從新竹機場起飛到抵達對岸,六分鐘。
 成長的經驗塑造價值

說台灣海峽是個可能威脅世界和平的「引爆點」這個用語,對台灣人而言,一點也不誇張。「引爆」不是說著玩的。在一個不到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金門島上,仍有一百五十萬枚炸彈,每一平方公里有一萬枚炸彈,而這還不包括五十萬枚地雷和五十萬顆子彈在庫藏中。金門島上七萬居民每一個人可以「分享」到二十二個炸彈,八個地雷,四十四顆子彈。台灣島上的軍火庫,也常常傳出爆炸。

戰爭離我們的記憶不遠。從一九五八之後的二十年裡,大概有一百萬個炸彈投進金門的土地上。我們在一種「戰時」狀態下成長。在我十二歲之前,我已經在學校演過很多次背著槍的小兵,用刺刀殺「敵人」,在我十八歲之前,我已經參加過無數次的「國語演講比賽」,針對「光復大陸,拯救同胞」提出我的智慧和慷慨激昂的見解。

出海的漁民受嚴格管控,而且基於「安全」理由,長年不被允許備有充分的通訊器材,暴風來時,只有沈滅的命運。我們有一千五百公里的海岸,但是,海岸是軍事重地,所以很多人不會游泳。對海,我們恐懼。

所謂siege mentality,「被封鎖心態」,我們是很熟悉的。

我在一九七九年認識了第一個大陸的「中國人」。比較彼此的成長過程,發現我們其實很像:他也演過小兵「殺敵」,他也參加過演講比賽,唱過無數的愛國歌曲。我們之間的差別只不過在於:他的「英雄」和「烈士」是我的「叛徒」和「罪人」,我的「偉人」和「救星」是他的「匪」和「幫」。「革命」這種詞在我聽來帶點兒恐怖,在他卻是義正辭嚴。他說的「左」,代表「反動」,落後,保守,剛好是我心目中的「右」。


因此,我們之間的價值觀差別大嗎?在深層的價值上,我們其實是一模一樣的。英雄和烈士、叛徒和罪人的名字換了,但是判取忠奸的價值標準,完全是同一套。


差別,是在一九八七年台灣正式地成為一個民主社會之後才顯著的。在台灣,一統的「大敘述」、大寫的「真理」被無數細碎的「小敘述」所取代,大寫的任何偉大理念都被小寫的個人價值所凌駕於上。任何共識都不得不經過爭取和格鬥而後獲得。民主使得台灣人的價值觀有了一個深刻的改變:國家集體和個人的關係,兩者之間的權利和義務的認定,和從前,也和現在的中國,有了比較根本的不同。

 中國不是鐵板一塊

人權,是民主體制裡一個核心的價值。在這個關鍵的觀念上,台灣和中國大陸也有嚴重的分歧。但是,當我把「人權」和「中國」兩個詞相提並論時,諸位很可能以為我要談的是有多少作家、記者以言論獲罪,被關在牢中,或者,中國每年有多少死刑犯,每年有多少農民房舍被強制拆除而流離失所。諸位是西歐人,我認為,這種談論人權的方式,你們聽得太多了,因為這是西歐的主流談法,我反而願意提出另一個角度供諸位思索。

沒有錯,言論控制是中國每天的現實,而且隨著科技發展,它控制個人和媒體的技術跟著日新月異。但是在這我們目睹的集權管控的同時,我們或許也不能不同時看見正在發生的改變。在二○○五年,據統計有九萬多次的大型群眾示威和抗議事件在中國發生。這代表人民的權利意識在快速成長中,二○○三年甚至被中國媒體稱呼為「維權年」:年輕的律師協助農民控告政府侵權,中產階級為自己的私有財產上法庭,作父母的爭取教育權,愛狗的上街呼籲尊重「寵物權」等等。

我認識到的是,中國並非一塊鐵板,它的價值觀也在分裂中,而且在我們比較看不到的內部,價值正在進行彼此的拉鋸。全球社區的責任可能就在於,深刻認識這個價值觀在變動中的新中國,然後清楚知道我們要做些什麼,不做些什麼,才能使中國內部理性、開放、和平的那一半力量在價值的拉鋸中得到上風。


 台灣有人權問題?


諸位可能覺得奇怪,台灣有人權問題嗎?

這樣說,假定我們有這麼一個小社區,因為什麼理由,我們不准許這個社區裡的人出席任何會議,參與任何決策,我們不准許他們出現在任何全體社區的慶典、哀悼、紀念的重要場合上,而且,我們禁止這個社區的領袖離開他的社區進入我們的範圍內。甚至於,如果大社區失火了,我們不通知他們。甚至於,我們不准許他們以自己的名字稱呼自己。

請問,這叫不叫人權侵犯呢?

就經濟力來說,台灣是全球第十五大經濟實體。就人口來說,台灣是全球兩百多個國家中第四十八大。但台灣被摒除在幾乎所有國際組織之外。它必須用金錢來「買」外交。它的領袖出行時,受盡羞辱。陳水扁總統在二○○六年「迷航」國際,固然是他個人的行事方式極為可議,但是他所招來的屈辱,不是他個人的屈辱,是整體台灣人的屈辱。

國際社區對於台灣在政治上的孤立處境,是有所瞭解的,但是我認為,國際社區對於這種孤立的深度和廣度,以及它對台灣人民傷害的程度,沒有絲毫認識。並非只在政治領域台灣被「隔離」,「隔離」其實滲透所有層面:藝術、學術、公共衛生、教育,所有領域。就以藝術來說,譬如在威尼斯展中,台灣無法在公共的國家館園區中展出,必須在區外另找場館,而已有的展館,還要年年擔憂是否保存得住。

最突出而尖銳的例子,當然是「非典」事件。疾病爆發時,台灣衛生官員緊急知會世界衛生組織,要求其提供資料和協助,得到的答案是,你不是會員,請去找北京。但是在疾病爆發初期,北京官方根本還沒準備好如何處理自己的問題。

台灣的兩千三百萬人先是經過三十七年之久的戒嚴,戒嚴就是一種鎖國,然後在戒嚴的後期,又開始了長達三十五年的國際封鎖,一直到今天。三十七年戒嚴和三十五年封鎖,不可能沒有「症狀」出現。二○○六年一份台灣雜誌的調查結果是驚人的:

八十%的台灣人不知道聯合國總部在哪裡

八十%的人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在哪一個城市頒發

 
八十%的人說不出世界最大的雨林在哪裡

六十%的人說不出德國用什麼貨幣

六十%的人說不出雅典在哪一個洲

你不能以為這個調查是在偏遠鄉村裡做的,不,它的主要調查對象是在台北,而台北的人口,是華人世界裡平均教育水準最高的城市。

 聯合國成員怎麼解釋?

所謂國際,其實已經變成一個共同的全球社區,而台灣人完全被剝奪了參與全球社區的社會權和文化權。諸位是否知道,剝奪社會權和文化權,是違反聯合國的人權憲章的。請讀一下聯合國人權憲章第二條和第二十二條的條文:

—本章所涵蓋之權利,不可因個人所屬的政治、司法或國家的國際地位而有受影響,不論他所屬的是獨立的,託管的,不自主的,或任何其他形式的主權管轄。

—透過國家的努力或者國際的合作,每一個個人都有經濟權、社會權和文化權,這些權利對於他的尊嚴和個人發展是不可或缺的。

西歐國家都是聯合國的成員,請問你要怎麼對台灣的孩子們解釋這兩個條款的精神呢?

 為了世界和平

三十七年的自動封鎖,三十五年的被迫封鎖,不論自動或被迫,人民何辜?今天國際對台灣的孤立和「遺棄」,使台灣人覺得,他們因為爭取到了民主而反受「懲罰」。全球社區一旁冷眼觀看的,是一代又一代的台灣孩子,明明在全球化的大村子裡頭成長,他們稟質優秀而且加倍努力,但是他們被剝奪了全球公民籍,也被剝奪公民的基本尊嚴。

這種剝奪的傷害後果是雙重的:

一,台灣的民主無法做實質的提升。請諸位告訴我,一個完全無法參與國際事務,無法從國際事務中得到演練,更無法對國際盡責任、負義務的社會,有可能成為高品質的民主嗎?

二,台灣的孤立持續,人民的挫折加深,對於孤立的「始作俑者」─中國─的敵意更強,與中國對抗或分離的意願也就更甚,台海衝突的可能性,更高。

國際社區要關心台灣處境,不是只為了台灣人,而是為了全球村本身的安全。邏輯其實這樣簡單:在中國尋求現代化的路途上,台灣經驗──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,都是中國一個最重要的參考系。如果說,一個開放、理性、有公民參與的中國對於世界的和平穩定是必要的,那麼全球社區就不能不重視台灣的重要。也就是說,台灣的民主愈得到全球社區的支持和呵護,台海的穩定,世界的和平,就愈得到保障。


國際對於台灣的封鎖,對於台灣孩子全球公民人權的剝奪,你不能視而不見,它必須停止,不僅只為了台灣,更為了國際的和平。

(本文係龍應台應英國劍橋大學之邀,擔任今年度「川流講座」學者,於五月十七日所作公開演講的講稿內容摘要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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